一位老兵的英雄往事

——湖北省来凤县离休干部张富清纪事

撰文/记者 杜献洲 邵 薇 安普忠 王通化 柴 华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 摄影/记者 穆可双 通讯员 朱 勇 刘 洋

引子

这个家面积不大,80多平方米,黄色的油漆墙,斑驳褪色,但窗明几净,井井有条。阳台上的一盆盆花,整齐得像一列士兵。

坐在旧沙发上的张富清老人,面色红润,衣着整洁,一条空空的裤管,用橡皮筋扎着。老人思路清晰,手势有力,看不出已95岁高龄。

他爱笑。一笑,光洁的脸庞瞬间挂满孩童般的烂漫,如清澈的湖水泛起涟漪。不笑时,目光里依然透着军人的凛然。

解放战争中,张富清炸毁、攻占敌4座碉堡,先后荣立一等功3次、二等功1次,被西北野战军记“特等功”,2次被授予“战斗英雄”称号,1950年获西北军政委员会颁发的“人民功臣”奖章。

新中国成立第6年,他转业到湖北省来凤县工作,此后深藏功名,默默奉献。立功的事,老伴不知道,儿女们不知道,孙辈们更不知道——“只知道他当过兵”。

2018年底,因国家开展退役军人信息采集工作,张富清不得不拿出证书奖章,意外成为“网红”。

采访鲐背之年的老英雄,如同面对一部浩瀚的大书,满心敬惜,却不知从哪一页读起。当你慢慢读过去,能看到千军万马、波澜壮阔,能体悟为什么“共和国是红色的”。

 

一个庄严的军礼,折射出张富清永不褪色的英雄本色。

 

 

“解放”,明白为谁打仗

张富清出生在陕西省洋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。父亲早逝,大哥夭折,母亲带着他们兄妹3人艰难度日。

1945年,家里唯一的壮劳力二哥被国民党抓走当壮丁,打长工的张富清用自己换回二哥。因为羸弱,他被关押近两年,后被迫加入国民党军队当杂役。1948年3月,瓦子街战役中,被“解放”的他没有选择回家,而是主动要求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,成为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359旅718团2营6连一名战士。

换上新军装,一个崭新的世界,在他面前徐徐展开。

 

张富清向前来看望他的官兵,讲述当年他和战友英勇战斗的故事。
 

两支迥然不同的军队对比强烈,让“解放战士”张富清下定决心:“我要为穷苦人去打仗!”入伍后,正赶上西北野战军军事政治整训,时间不长,瘦小的张富清精神面貌大变。

壶梯山一役,是张富清走向英雄之路的“成人礼”。

1948年7月,胡宗南三大主力之一、整编第36师向北攻击,进至陕西澄城以北冯原镇壶梯山地区后,因发现我军设伏,迅即就地构筑工事,转入防御。

位于冯原镇的壶梯山,地形险要,守敌第28旅第82团构筑了一个个暗堡,企图成为“啃不烂”的骨头。第2纵队啃的正是这块骨头。暗堡前,战友一个个倒下。张富清报名参加突击组。壶梯山暗堡的模样,他至今记得:高约1米,地面以下挖得深,敌人从射击孔中疯狂扫射,死死封锁住我军进攻线路。

 

在部队获得的这个搪瓷缸,张富清使用保存了60多年。这是他对人民军队深厚情感的寄托,也是他一生艰苦朴素的见证。
张富清年轻时的军装照。
 

在火力掩护下,张富清迂回往前冲。靠近后,他拉开手榴弹引线,朝喷着火舌的暗堡射击孔塞进去。“轰”的一声,机枪顿时哑了,战友们起身冲上来。

那天是8月8日。张富清的右手臂和胸部被燃烧弹烧伤,至今仍留有一片片褐色疤痕。

当日16时,我军向壶梯山发起总攻,全歼敌第28旅第82团。我军乘胜追击,一举收复韩城、澄城、合阳。澄合战役宣告胜利。

张富清荣立一等功。他获得的军功章,简单粗糙,却弥足珍贵。他仔细包好,装进背包。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后仅4个月,作战勇猛的张富清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。

 

张富清立功获得的报功书。
张富清的立功证书。
张富清的立功证书。
 
 

突击,随时准备“光荣”

此后,战斗一场接一场。突击,成为党员张富清的首选与常态。

每次连队布置突击任务,他都报名。手一举,就意味着准备受伤、准备牺牲。“只要党和人民需要,我情愿牺牲,牺牲了也光荣!”

他的战功,次次来自突击。

 

张富清获得的“人民功臣”奖章(左)和纪念章。
追忆牺牲的战友,张富清神情凝重,难以抑制内心的伤痛。
 

1948年11月23日,敌第76军南撤至永丰镇以西的石羊地区。25日下午,在我军追击下,敌主力逃回永丰镇。第76军军长李日基,将主力布置在永丰镇和附近几个据点,并重兵控制两边高地。

我西北野战军迅速决定,集中第2、第3纵队主力,围攻永丰镇。战至26日晚,我军肃清外围据点,敌第76军万余人麇集于土城内,凭借高厚坚固的寨墙顽固抵抗。27日晨,我军发起的“第1次总攻未能奏效”。27日黄昏,我军重新调整攻击部署,第2纵队、第3纵队独立第2旅担负攻歼永丰镇敌第76军的任务。

张富清所在6连担任突击连。之前,部队伤亡很大,东北角寨墙侧面的两个碉堡,是两处主要火力点。是夜,连队决定成立突击组,炸掉那两个碉堡,确保攻击部队上去。张富清任突击组长,带2名战士,子夜出击。

3名突击组员跃出坑道,快速抵近,趁着夜色,爬上三四米高的寨墙。张富清第一个跳了下去。听到动静,敌人围了上来,他端起冲锋枪,一排子弹飞过去,一下撂倒七八个。就在这时,他感觉头被砸了一下。打退敌人后,他伸手一摸,发现满头满脸是血。原来,头皮被子弹犁开。如果子弹飞低一寸,自己肯定“光荣”了。

 

张富清与老伴孙玉兰相依相伴几十年,一起过着简朴的生活。
张富清与老伴孙玉兰一起阅读《解放军画报》。
 

敌人又涌上来,他再次将敌打退,并接近碉堡,用刺刀挖开泥土,先放置几颗手榴弹,把引线连在一起,上面压炸药包,再盖上一层土。接着,他用手一拉,侧身一滚,“轰”的一声,碉堡被炸毁。趁着烟雾,他迅速逼近第2座碉堡,如法炮制,又成功了。

一放松,他才感到伤口剧痛,吐出一口鲜血。他满口牙被穿云破石般的爆破震松,3颗大牙当场脱落,其余的后来陆续掉光。

此刻,总攻尚未开始,他用满是鲜血的双手紧握钢枪,“打退敌人数次反扑,坚持到天明”。凌晨3点,冲锋号响。拂晓,我军主力部队攻入永丰镇。

 

虽然已是95岁高龄,张富清仍然关注着国家大事。这是他和儿子张健全用手机浏览新闻。
 

那一仗,我军全歼敌第76军军部,俘获军长李日基。

战役结束,张富清荣立一等功、被授予“战斗英雄”称号,晋升为副排长。表彰大会上,王震亲自为他佩戴奖章,此后,见面就鼓励他。

彭德怀也因此认识了张富清,行军途中遇见,总是亲切地说:你在永丰立了大功,我把你认准了,你是个好同志!

 

挺进,何惧山高路远

1949年2月1日,西北野战军整编为第一野战军。张富清所在团整编为第2军第5师第14团。

番号的改变,折射着时局的发展。新中国的桅杆,已刺破海平面。

在1949年5月至7月“陕中战役、扶眉战役经过图”上,一段段红粗箭头,标注着第2军的战斗路线,东起蒲城,途经泾阳、咸阳、兴平、扶风,西至宝鸡。

 

老英雄张富清谈到新中国70年翻天覆地的变化时,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。
 

8月5日那天,“一野”发出动员令,号召全体指战员:为“解放整个大西北而战斗”,“敌人逃到哪里必须追到哪里,不给片刻喘息机会”。

各部队冒风雨,忍饥饿,连续奔袭。张富清和战友们,日以继夜,攻城拔寨,风卷残云。

7月底,“一野”三路大军陈兵陕甘边境,直指平凉。队伍中的张富清,第一次走出陕西。至此,八百里秦川,换了人间。

新中国成立前夕,党中央决定:“第一野战军必须在1949年冬结束西北解放战争,以便明年进入和平建设,新疆不能例外。”新中国成立那天,张富清跋涉在进军酒泉的路上。喜讯,是两天后听到的。“新中国成立啦!”他和战友们格外高兴,举枪高喊!

 

湖北省军区官兵看望老英雄张富清,并向老人赠送电动轮椅。图为张富清试坐轮椅。
 

新中国成立第4天,第1兵团在酒泉召开进疆誓师大会,号召部队“把五星红旗插上帕米尔高原”。

酒泉至喀什,2500多公里,要穿越戈壁瀚海,翻越雪山峻岭。挺进途中,张富清和战友们时常高唱由王震的诗谱成的战歌:“白雪罩祁连,乌云盖山巅。草原秋风狂,凯歌进新疆。”他的内心也如这战歌,激昂、欢快。

当时,他已作为战斗骨干调入第2军教导团。在吐鲁番过冬后,教导团徒步1600多公里,于1950年三四月间到达喀什。

新疆,揭开新的历史一页。教导团到疏勒后,也迎来一边开荒、一边建营房的激情岁月。在“大草湖”,张富清和战友们搭起帐篷,拉开“军垦第一犁”。

从“山连山川连川”的陕北,到“平沙莽莽黄入天”的南疆,张富清走了多少路!新中国,是打出来的,也是走出来的。

 

每次,都是“最需要的地方”

军人,以服从命令为天职。上级一声令下,深爱部队、一身打仗本领的张富清,纵怀着万般不舍,也毅然脱下军装。

1953年7月,张富清被派往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学习,先后在天津、南昌和武汉学习2年文化课程,同批学员毕业后集体转业。

“谁不想到好一点的地方?从内心讲,我想回陕西老家,但我没有说。因为我是党的干部,就应该听从组织召唤,到艰苦地方去。”张富清的想法简单而朴实。

校领导在介绍湖北情况时说,恩施偏僻艰苦,最需要干部。他一听,就要求到恩施。随后,他又到了来凤——因为在恩施,来凤地处鄂、湘、川交界,最偏远。

“那里苦、条件差,共产党员不去,哪个去?”他心头涌起的,是当年战斗突击时的豪情。

 

养花浇水,是张富清生活中必做的一件事。
 

1955年1月,张富清和妻子孙玉兰坐轮船逆水而上,从武昌到巴东,然后赶往恩施。当时,从恩施到来凤,坐车要走一整天。夫妻俩一脚踏进这片土地,一待就是64年。

到来凤,张富清的第一个职务是城关镇粮油所主任。粮油所主要保障城镇非农业人口。在粮食短缺的年代,这个岗位“权力很大”。

他的第一个难关不是苦,而是要不要坚持原则。

1955年9月,来凤县粮食局党支部对张富清进行考察,结论是:“能够带头干”“群众反映极好”。1956年5月,他被提拔为粮食局副局长,任职不久,便到纺织品公司任党支部书记。1957年3月,县里安排他到地委党校学习,毕业后,他又一次被派往最需要的地方——农村。

1959年初,刚从党校毕业的张富清,被上级派到来凤县出了名的穷地方——三胡区任副区长。到了三胡,张富清发现,这里的财贸工作和农业生产都比较落后,营业计划完不成,粮食生产任务也完不成。

在张富清的努力下,用了1年时间,三胡区基本实现区营业单位扭亏为盈,但更难啃的骨头在农村——提高粮食产量。在区里统一安排下,他开始上山驻村。

张富清走进最偏远的村,住进最穷的社员家。在社员家里,无论吃的是玉米、土豆、红薯,还是野菜,他都按规定交伙食费和粮票。

张富清和大家天天一起上山干农活,虚心学习各种劳动技能,“手上的血泡从没断过”。那时,家家房子不宽裕,更没有多余的床。他就找间柴屋,铺上稻草当床。晚上,刚躺下,蚊子、跳蚤便开始“联合攻击”。早上起来,浑身是包。

社员吃不饱,他更吃不饱。一天晚上,张富清回区里开会。由于干了一天农活,吃得又少,加上走了几十里山路,当路过一座桥时,又累又饿的他一头栽进河里。同行的人赶紧把他救了上来,这才躲过一劫。

每月,张富清至少驻村20天,只有回区里开会才能回趟家。农忙季节,他就一直和社员抢种抢收。孩子们想念爸爸了,就翻过一座座山,跑到村里去找他……

 

张富清在医院接受眼科检查。
 

同吃同住同劳动,社员们对张富清,从生疏到有感情,最后情同手足。最令他欣慰的是,所驻的村生产抓上去了。一个村的农业生产和群众生活带起来,他又要到另一个困难村去。少则一年,多则两年,他就要转移一次“阵地”。20年,他总是从一座山,搬到另一座山。

十年浩劫,张富清也未能幸免。1975年恢复工作后,他被调往卯洞公社任革委会副主任。虽然挨过整,虽然已年过半百,可他依然跟从前一样,大部分时间去驻村,还把地点选在不通电、不通公路的高洞村。

1977年,国民经济好转,卯洞公社决定集中财力物力修两条路,其中一条是高洞到安抚司的公路。

路,是高洞父老乡亲的所思所盼。修路时,张富清一直铆在那里,负责施工难度最大的路段。为加快修路进度,他带着修路大军在山上安营扎寨。每天天刚微亮,他就起床,吃过早饭立即带领大家上工地,一直干到满天星光。哪里难修,他就赶到哪里。断断续续干了两三年,路终于修通了。虽然是条泥土路,但自行车、拖拉机都能开进高洞。

 

为了不给儿女添负担,张富清一直坚持自己动手做家务。
 

那些年,张富清打的攻坚战一场接一场。

卯洞的金丝桐油和茶叶品质好,但当时社员们靠山吃山,却“吃”错了方向,没用好这棵“摇钱树”。

张富清看得既远也准。他一方面加强老林管理,牵头建立护林员制度,禁止砍伐和放牛;另一方面带领群众开荒植树,把四五千亩的山坡变成梯田,栽上油桐树和茶树。他还到广西一些山区考察,借鉴经验,办起林场。此外,他还组织群众办起畜牧场,既解决了吃肉的难题,又有了种树所需的农家肥。2年后,每个小队年收入都增加了两三千元以上,群众生活明显改善。

1979年夏,随着一纸调令,55岁的张富清要离开卯洞、离开大山,回县城任职。消息不胫而走,群众依依不舍。他对这片大山倾注的深情,山里的老百姓感受得真真切切。

张富清走的那天早上,一开门,满眼是人。有的社员是头天晚上赶来的,竟在门前坐了大半夜;有的要送他自己做的小竹椅,有的捧着吃的东西……

除在党校学习2年外,张富清共在山区工作20年。20年间,他和大山里的老百姓如土地和庄稼,紧紧地连在一起。

 

“和牺牲的战友比,我很满足”

张富清的心里埋着一个几十年不变的参照系——牺牲的战友。采访时,他说:“和牺牲的战友比,我还活着,吃的住的都好,我很满足。”

张富清转业初期,按照国家政策,妻子孙玉兰被招录为公职人员。1961年,时逢三年自然灾害,国家开始精简人员。此时,张富清任三胡区副区长,孙玉兰也调到三胡区供销社上班,供销社归他分管。为了顺利推动人员精简工作,他率先动员妻子放弃“铁饭碗”。妻子“下岗”了,人员精简工作顺利完成。

 

95岁高龄的老英雄张富清每天坚持读书看报。
 

1955年至1962年,张富清的4个孩子先后出生,少了一个人的收入,生活更加捉襟见肘。曾喜欢抽点烟、喝点酒的张富清,全都戒了。

他的4个孩子,除大女儿因伤致残外,其他3个都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学,当上了干部或职工,没有一个沾过父亲的光,没有一个在他任职过的单位工作。

张富清生活简朴是出了名的。多年来,张富清养成一个习惯,每月工资发下来,先交党费,再买生活必需品,留出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,最后轮流给孩子添置一些衣服。再紧张,决不超支。

在三胡时,他全家住一间小屋,只够放一张床,门勉强能打开,做饭的炉子放在门外,下雨时再搬到屋里。如今,张富清已在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家属楼里住了30多年。当年的同事,大都买商品房搬走了,一楼租给了商户,环境嘈杂,他依然觉得挺好。

 

生活环境虽然简陋,张富清和老伴孙玉兰却很知足。
 

2012年4月,88岁高龄的张富清左膝脓肿,多地治疗不见好转,医生最后诊断,必须高位截肢。

在家人和医生面前,张富清未显露半点消极情绪,积极配合治疗。伤口刚愈合,他便用一条腿做支撑,先是沿着病床移动,后来慢慢地扶着墙壁练习走路。

“我既然不能为国家作贡献了,更不能添麻烦,也不能给儿女添负担。”张富清说,“我必须重新站起来,至少做到生活自理,不能坐在轮椅上让人照顾。”

一开始,掌握不好平衡,他不知摔了多少跟头,头上经常磕出包,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。有一次,他不小心摔破了胳膊,扶墙站起来时,墙面留下好几道血印。经过近一年锻炼,张富清已能借助助行器,上楼下楼,上街买菜,有时还下厨炒几个菜,实现了生活自理的目标。

 

张富清一直保持着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,至今还自己动手做针线活。
 

说起张富清“不给组织添麻烦”,来凤县建行行长李甘霖感受最深。

“去年,张老到恩施医院做白内障手术,需要植入人工晶体。手术前,我特意叮嘱:张老是离休干部,医药费全额报销,一定要选好一点的晶体。”李甘霖说,“可张老听说同病房的病友用的是3000多元的,也选了同样价位的。”

“听医生介绍这个也不错,就选了。”张富清说,“我都休息了,不能为国家做什么事了,节约一点是一点。”

无论做任何事,张富清总是先从党和国家的角度考虑。从他读的书、看的电视节目可以发现,他虽居陋室,却视野开阔、格局很大。他的心,紧贴着实现民族复兴这个伟大梦想。

 

张富清工作生活多年的来凤县。

 

编辑/宋 雯